中华诗词是中国文学的经典形态,是中国文化的感性表达,是中华民族的情感方式。在中国古典诗词中,唐诗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体裁之一。经过一千多年的流传,人们依然能在唐诗中感受到古人的情怀、古人的气魄和古人的风骨,感受到唐朝的文化风貌与时代气象。那些经过时间洗礼的经典诗句,感染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。
诗有诗眼。所谓诗眼,是指一句诗或一首诗中最精练传神的一个字或词。诗眼是诗歌中最能开拓意旨、表现力最强的关键词句。今日我们一起来看看五首经典唐诗的诗眼,感悟五重人生景象。
01
王 绩 《野望》
先看王绩的《野望》,其诗眼在“野”字:
东皋薄暮望,徙倚欲何依。
树树皆秋色,山山唯落晖。
牧人驱犊返,猎马带禽归。
相顾无相识,长歌怀采薇。
本诗中,诗人为何用“野望”做题?其实,可以想象一下,人们登高可以远望,也可以近观。但王绩却是“野望”,他不是站在家里,也不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,而是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。因此,“野”字便让人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关注。
诗人为什么野望?诗歌的头两句说,“东皋薄暮望,徙倚欲何依”,我登到东皋之上,在暮色当中,举目一望,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那么诗人看到了什么呢?“树树皆秋色,山山唯落晖”,层层树林都是秋天的色彩,夕阳的余晖照在座座山岭之上。这样的景象真美。那么诗人想回家吗?不想。他只想在这原野里静静地看下去。于是,他又看到了“牧人驱犊返,猎马带禽归”,放牧的人赶着小牛犊回了家,猎人带着猎物也回来了。天色已晚,放牧的人、猎人等都纷纷回了家。“相顾无相识,长歌怀采薇”,然而,大家相顾不相识,即便如此,“我”也想长啸当歌在山野里过着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。诗中“采薇”一词,出自《诗经·小雅》。据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载,周武王灭殷之后,“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”后以“采薇”指归隐或隐居。
人们不禁要问,王绩是个什么样的人?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?王绩(约589-644),初唐诗人,字无功,号东皋子,绛州龙门县(今山西万荣县通化镇)人。隋末大儒王通之弟,唐代诗人王勃之叔祖。性格真率简傲,诗风清新质朴、疏野淡远,一反齐梁绮丽淫靡之风,开唐代山水田园诗派先声。
《旧唐书·王绩传》中,这样介绍:“少与李播、吕才为莫逆之交。隋大业中,应孝悌廉洁举,授扬州六合县丞,非其所好,弃官还乡里。绩河渚中先有田数顷,邻渚有隐士仲长子先,服食养性,绩重其真素,愿与相近,乃结庐河渚,以琴酒自乐。尝游北山,因为北山赋以见志,词多不载。绩尝躬耕于东皋,故时人号东皋子。或经过酒肆,动经数日,往往题壁作诗,多为好事者讽咏。贞观十八年卒。临终自克死日,遗命薄葬,兼预自为墓志。有文集五卷。又撰隋书,未就而卒。”
从这段文字中,可以看出,他只做了扬州六合县丞,但这也并非其所好,就弃官回乡。他家里有田地,邻居也是隐士,与其相近,便以琴酒为乐。他年轻时就喜欢过淳朴、自由自在的生活;他曾躬耕于东皋,人们把他称为东皋子。临去世的时候,还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,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。他既有学问,又不愿做官,还立志撰写一部隋朝历史,遗憾的是未完成就去世了。
这是王绩本人的小传,可是他的家世又如何呢?据王绩《游北山赋》自述,自家本为太原王氏,是历史悠久的大族。王氏出自姬周,原籍山西祁县,永嘉之际迁到江南,到他这一代,已经在龙门定居五世:“余(一作吾)周人也,本家于祁。永嘉之际,扈迁江左。地实儒素,人多高烈。穆公感建元之耻,归于洛阳;同州悲永安之事,退居河曲。始则晋阳之开国,终乃安康之受田。坟陇寓居,倏焉五叶;桑榆成荫,俄将百年。”他志不在荣华富贵,向往真诚朴素的生活,但自己又是世家望族。他的兄长王通,是隋末大儒,曾经写过一部著作《中说》,比照《诗经》而作,他也不喜做官,致力于著述。
王氏家族代有人才出,但并不是都做官。读完王绩的《野望》,我们有这样的体会,能称为英雄的人,往往可能是那些乡野草泽中的人,不一定是为官显赫者。所以我们从小要立志为国为民做大事,而非谋求做大官。王绩是这样的,王通也是。当然,还有王勃。很多大诗人、大哲学家、大思想家往往是处在宁静的、真诚的、朴实的环境中,才能写出真东西。如果一个人老想着做大官,那他可能往往做不成大事。
这就是我们要讲的第一重景象:由“野”洞察诗人淡泊名利的精神追求。这里的“野”,不仅是乡野、原野,也是诗人的心灵家园。因此,尽管王绩没有做过什么官,但一点儿都不能磨灭他在三千多年文学史中所占据的一席之地。
02
崔 颢《黄鹤楼》
《黄鹤楼》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唐诗,它的诗眼在“鹤”字:
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
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
晴川历历汉阳树,芳草萋萋鹦鹉洲。
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。
近百年来,随着“敦煌诗卷”陆续被人们从敦煌莫高窟藏经洞中发现,这首广为流传的《黄鹤楼》也从“敦煌伯三六一九号卷子”上考证出来。于是,就有了敦煌版崔颢的《黄鹤楼》:“昔人已乘白云去,兹地唯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晴川历历汉阳树,春草青青鹦鹉洲。日暮乡关何处在?烟花江上使人愁。”
可见,一首优秀的诗歌作品,在其流传过程中,可能因鉴赏者或传播者能力等方面的不足,将原诗改动以更符合时下所流行,但却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诗原貌。因而,敦煌版《黄鹤楼》被认为是更为准确,更符合诗人心境的。为此,读敦煌版《黄鹤楼》,就明显能感觉到,此诗诗眼为什么是“鹤”了。
没有鹤,就没有这首诗。诗人的所有思想都在黄鹤上。因为有了黄鹤,有了这个神话,这首诗才能成形。
仙人早已乘着黄鹤飞走,这个地方只剩下“我”和黄鹤楼,黄鹤一走再也没有返回,只剩下“我”在这里感慨历史、感慨千古。历来诗人们写黄鹤楼都逃不过“黄鹤”二字,比如李白的《送孟浩然之广陵》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”站在黄鹤楼上,仿佛都能听得见、看得见扬州的繁华,这是黄鹤楼这个地理坐标的重要意义。
在中国版图上,黄鹤楼处于中央位置。所以不管是汉阳树、鹦鹉洲,还是烟花三月的扬州,抑或其他地方,都能够把情感的重心放在黄鹤楼上,然后寄托“我”对朋友、对远方的亲友的思念。这就是此诗的妙处。所以《黄鹤楼》成为了千古名诗。
它的名气之所以这么大,一是因为,诗本身的确属于超一流的水平。这首诗前4句是古体,后4句是律诗,风格迥异却能自然流畅,浑然一体,确实了得。尤其是“黄鹤”一词连续出现了三次,非但不觉得冗繁,反而一气旋转,顺势而下,可见诗人功力非凡。
二是因为,把“诗仙”李白搬出来为这首诗站台。据传,李白登上黄鹤楼本想赋诗,结果看到崔颢的这首诗,于是放下纸笔说,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题诗在上头。”之后便写出了《登金陵凤凰台》:“凤凰台上凤凰游,凤去台空江自流。吴宫花草埋幽径,晋代衣冠成古丘。三山半落青天外,二水中分白鹭洲。总为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。”大家之所以搬出李白为《黄鹤楼》加持,无非说明这首诗写得实在是太好了。《黄鹤楼》能够成为唐代知名度最高的诗歌之一,甚至成为武汉的象征,也足以说明这一点。
03
王 维《使至塞上》
再看王维的《使至塞上》,本诗的诗眼在“塞”字:
单车欲问边,属国过居延。
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。
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
萧关逢候骑,都护在燕然。
王维(约701-761),字摩诘。河东蒲州(今山西永济)人,祖籍山西祁县。官至尚书右丞,唐代山水田园诗派代表人物。《使至塞上》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(737)。是年,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战胜吐蕃军队,王维奉玄宗之命,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边塞,慰问将士。王维此行从长安出发,沿河西走廊西行,到达凉州。
“居延”一为水名,居延海,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驻地。二为县名,西汉张掖郡居延县,在今额济纳旗东南。唐安北都护府下辖羁縻州居延州,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东部和大兴安岭南段。王维赴河西节度使幕,并不需要经过居延县。“萧关”是唐代关中北部重要关隘,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。
可见,王维此次出行也不经过萧关,此处是化用南朝梁何逊《见征人分别》:“候骑出萧关,追兵赴马邑”诗意。“燕然”一为山名,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杭爱山。二为县名,唐贞观六年(632),燕然山一带少数民族内迁,置燕然县,八年(634),侨置于阳曲境内(今太原西北35公里),十七年(643)并入阳曲县。显然,王维出行还不需要经过燕然。
古人写诗往往沿袭前人所用典故,并不一定指自己真的到过这个地方。所以为什么说诗眼是“塞”,是诗人借用这些关于边塞地名和典故,来表现自己出使边塞的心境。
王维长期生活在长安,现在要出塞凉州宣慰塞外将士,“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”,去的路上他看到了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,这是在长安、在田园生活中看不到的,而且大漠孤烟是“直”的,有人说是狼烟、风烟。我去过新疆有所体会,任何烟只要风一吹,它不可能是直的;只有什么是直的呢?旋风,就是那种在大漠中小的龙卷风,它很高,很细,一直飘到天上。所以我推测王维当年看到的应该是龙卷风,才可能出现“孤烟直”。这一次,也是让年轻的王维见识了大唐王朝的边塞:我军阵容之强大,边塞风光之壮丽。
04
李 白《渡荆门送别》
接下来是李白的《渡荆门送别》,此诗的诗眼在“渡”字。
渡远荆门外,来从楚国游。
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。
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。
仍怜故乡水,万里送行舟。
李白(701-762),字太白,盛唐诗人,曾任翰林供奉。本诗作于开元十二年(724),李白24岁,离开蜀地,“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”,漫游吴楚。后人称之为“诗仙”,也有人称之为“谪仙人”。
诗人离开蜀中赴长江中下游,沿江东下,途中佳作甚多。比如,初出蜀,途中作《峨眉山月歌》:“夜发清溪向三峡,思君不见下渝州。”接着到了渝州,即今重庆,作《上李邕》: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……宣父犹能畏后生,丈夫未可轻年少。”然后就到了荆州,跟朋友告别,作此诗。
“渡远荆门外,来从楚国游。”一个“渡”字点明了诗人的状态。“我”乘舟渡江来到遥远的荆门外,来到战国时期的楚国境内游览。“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。”高山渐渐隐去,平野慢慢舒展开,江水一片仿佛流进广阔的莽原。24岁的年轻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,就预示着他未来的人生必然是极不平凡的。可以想象,李白作此诗时,人还在船上,船不断前行,山渐渐不见,平野慢慢浮现在眼前,江水也似流进这平野之中,作者的视野一下就开阔了,胸怀也开阔了。就像自己这一路走来,走出巴渝,走出山区,心境开阔了,人生新境界开启了。
然后看到了“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。”江水中的月影宛如天上飞来的明镜,天空中的彩云结成美丽的海市蜃楼。因此,诗人水平看江面,境界全开;向上看,江上月、空中云——天地皆在我心中。“仍怜故乡水,万里送行舟。”但是,我还是更爱故乡的滔滔江水,它奔流不息陪伴着我万里行舟。作者以浓重的怀念惜别之情结尾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看似作者在送别友人,实则是作者告别家乡,送别昨日的自己,开始新的征程。
05
白居易《钱塘湖春行》
最后是白居易的《钱塘湖春行》,显然此诗诗眼在“行”:
孤山寺北贾亭西,水面初平云脚低。
几处早莺争暖树,谁家新燕啄春泥。
乱花渐欲迷人眼,浅草才能没马蹄。
最爱湖东行不足,绿杨阴里白沙堤。
白居易(772-846),字乐天,号香山居士,又号醉吟先生,祖籍山西太原,生于河南新郑。官至太子少傅。白居易诗歌题材广泛,形式多样,语言平易通俗。本诗作于长庆三年(823),白居易时年52岁,为杭州刺史。
钱塘湖,即西湖。唐宋两位大诗人白居易、苏轼都在杭州为官一方,他们不仅造福百姓,而且留下了描绘西湖美景的名篇。我想西湖固然很美,但是白居易和苏轼的诗无疑为西湖的美更增添了光彩。
诗的头两句说,“孤山寺北贾亭西,水面初平云脚低”,孤山,位于西湖的北边。南北朝时期,孤山上建有孤山寺。唐朝时期,孤山寺还在。贾亭,又叫贾公亭,唐德宗时期贾全出任杭州刺史时所建,故而称贾亭或贾公亭。“孤山寺北贾亭西”就是指西湖北边的里湖。行至西湖岸边,诗人看到了什么呢?他看到西湖的湖水正在慢慢地涨高,已经与湖岸齐平,不仅与湖岸齐平,好像还要涨到白云上去一样。这是因为天上的白云压得很低,好像与湖水连接起来。我们常说水天一色、水天相接,就是这个道理。为什么看到云很低呢?因为天清气朗,所以感觉朵朵白云都飘荡在了西湖面上,西湖水因为春天的到来,水面高涨,湖水和云都连在了一起。
“几处早莺争暖树,谁家新燕啄春泥”,早春季节,好多的黄鹂鸟开始在向阳的树上欢快地鸣叫,南方飞来的新燕啄着春泥,来筑造自己的新家。诗人骑着马在孤山寺北贾亭西的内湖岸边缓缓行走,他不仅看到了早莺、新燕,还看到了“乱花渐欲迷人眼,浅草才能没马蹄”,五彩缤纷的春花要渐渐迷住诗人的眼睛,浅浅的春草刚刚能够遮住马蹄。正是因为早莺争暖树、新燕啄春泥,乱花迷人眼、浅草没马蹄,这样可爱的初春景象,让人越看越喜欢、越看越高兴,所以诗人才说“最爱湖东行不足,绿杨阴里白沙堤”。我骑着马行走在这白堤上,最爱这里的风光,怎么看也看不够,怎么赞美也赞美不够,尤其是树阴下的白沙堤。这就是作者所“行”所看所感,“行”作为本诗诗眼意蕴正在于此。
白居易写《钱塘湖春行》,苏轼写《饮湖上初晴后雨》,这两个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,既是名震一方的官员,又是文贯天下的大文学家。其实在中国古代,有很多优秀的官员,他们不仅为政一方、造福一方,同时也以自己的文学才华、文化创造力,为我们创造了文学上的传奇和文化上的传奇。我们现在越过千年,回望西湖,感慨古人给我们留下的苏堤和白堤,更感慨于他们为我们留下吟咏西湖、吟咏杭州的美好诗句。斯人已去,诗篇长留。我们重读《钱塘湖春行》,不仅感受着大唐的早春岁月,同时也感受着大唐送给我们的风景和温情。
06
唐代诗人的人生景象
古典诗词在某种程度上,不仅是我们民族的情感记忆,还是我们民族的文化记忆、人格记忆。透过这些诗,我们的目光可以穿越百年、千年,回到我们民族的曾经,有战争、有青春、有理想,还有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的人生志向与家国抱负。
《野望》《黄鹤楼》《使至塞上》《渡荆门送别》《钱塘湖春行》五首唐诗,呈现出中国古典诗词世界的诗情画意,展现出中华传统文化的源远流长。通过对每首诗的解读,诗词文字之景跃然纸上,诗人诗情之韵永留心中。
从王绩的《野望》,到崔颢的《黄鹤楼》,再到王维的《使至塞上》、李白的《渡荆门送别》,最后到白居易的《钱塘湖春行》,一组唐诗,五重景象,五种人生。我们既领悟到了诗歌中的自然之美,也感悟到了诗人不同的人生景象——王绩的淡定自若、崔颢的才思敏捷、王维的从容不迫、李白的勇往直前、白居易的持续创造,还感悟到了古人的多面情感、多面性情和多面人生。
一个人立志要做出一番成就,就要有淡定安然的心态,像王绩、王维一样;就要有恣意轻狂的才思,像崔颢一样;就要有雍容自若的气度和少年天才的勇气,像李白一样;还要有康健的体魄和善于长跑的持久创造力,像白居易一样。这些特质都能从诗歌中得以一一展现。我想,时代在发展,古诗词所蕴含的诗意与文化,仍与我们当下的生活息息相关,滋养着我们的精神和思想。
不管一个人处在哪一个人生阶段,都是在走向人生不同景象的时刻,我们应一边走着,一边学会欣赏自己这个最特殊的风景,学会分享别人的不同风景。只有这样,一路走,一路看,一路歌咏,一路书写,才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,留下最璀璨的光景,才能让自己的人生变得丰富而精彩。
本文原载于《人民政协报》。